原文:談論時局的新方法 ──人本教育札記 235期
談論時局的新方法
◎ 史英
是那種大家都想要說點什麼、但也並沒有什麼非說不可的場合,就是幾個人難得一塊兒坐一坐,但又不想只是坐著而已的那種時候。所以說完這一家的咖啡,又說那一家的蛋糕,但說到最近以來店家的生意的時候,每個人都想,不換個話題嗎?包括正在說的那一個。
於是,突然有人說:你們覺得,應不應該跟小孩說鬼故事?真是天外飛來的一筆,有人開始懷疑,難道這是談論時局的新方法?然而不,他說,因為很難說服年輕的老師或帶營隊的大學生,所以常常在心裡想著這個問題。
啊哈,我們居然忘記可以談教育了;當然也並不真的如此,我們只是忘了教育也可以這樣談。大家都高興起來了,接話的速度突然加快,只差還不到搶話的地步就是。
「我問過為什麼要講鬼故事,他們說,從來沒看過小孩那麼專注,而且向心力那麼強,都圍在一起,沒有一個跑掉的」;「我仔細觀察過,無論是大人或小孩,都很愛講鬼故事,講的時候,從沒看過他那麼神采飛揚」;「確實的,小孩也一樣,特別會講的那個,一兩天之內就變成頭頭,成群的小孩跟在他後面」。
顯然,關切這件事情的,絕不止一人而已。
而它之所以值得關切的理由,也很明顯:自古以來的專制帝王,沒有不利用恐懼的。
人對於未知的事物會感到害怕,乃是演化得來的天然自我保護機制;人對此並不自知,人只是自然而然地常常心生恐懼。然而,在某種機緣之下,某些人發現,如果能由自己來促發一般人的這種天生的恐懼,例如編出一種神話 (就是鬼故事啦),製造一種禁忌 (鬼故事的延伸),發明一種圖騰與儀式,那就無形中取得指揮與控制眾人的權力。正是在這一點上,我們認為帶小孩的人不該讓自己變成一個鬼故事的講者,也不該默許某些小孩這樣。
不過,這是就講的那一方面來說的,至於聽的那一方面呢?奇怪的是,很多小孩愛聽鬼故事,講得不夠可怕,他還一再央求。「不對,不對,我記得我小時候都是不敢聽的,只是,我更不敢逃走」,這一位的「不敢逃走」實在意味深長:怕鬼已經等在外面了,怕被別人笑膽子小,怕被隔離在團體(哪怕只是兩三人的團體)之外,總之,鬼故事的文化制約力量,是已經發揮作用了。
「可是,聽鬼故事的時候,大家擠在一起,聽得鬼叫鬼叫的,不是也很刺激嗎?難道人不是天性就喜歡尋求刺激嗎?」這一位的懷疑,只怕也是很多人的懷疑吧?這讓我有理由也想起我的小時候。
其實,我常常懷疑我小時候不太正常:第一,我絕不賭錢,即使是賭彈珠或「尪仔標」,只要能免,我都儘量免;第二,我絕不打架,被逼到牆角無路可逃,也寧可被打兩下而不還手;第三,我不放會炸的鞭炮,偶爾被強迫點一根,雖然當下有一種刺激與得意(我也敢耶),但下次還是躲得遠遠的。理由呢?總歸就是一個「怕」字;但最主要的,是我一點也不認為我應該不怕:雖然也不是不可能贏,但既然可能輸,又何必找那個麻煩呢?
這是說賭博或打架;至於鞭炮,雖然明知沒什麼危險,但既然心裡還是怕,那就不必非得去被嚇呀?
現在想起來,關於會怕這件事情,我倒是一點不怕的;所以印象中,人家都說我不像「男生」。但話又說回來了,我記得我很喜歡玩鬥刀,諸葛四郎更是心中最高的偶像,也喜歡玩牌或下棋或打球(躲避球例外),但都只限於「不必真的付出代價」「玩過就算」的那些。一直到現在,包括在街頭和警察對峙,我都還怕得很理所當然;當然有時候也得堅持,不過,那也一定是再三評估過危險,認定不付這個代價不行,才心甘情願地豁出去幹的。
說到這裡的時候,有人突然插進來:「有一次在暗夜裡穿過一段樹林,我忍不住一直回頭,總覺得背後會有什麼;旁邊的友人卻一直抬頭向上看,我問她,難道你真的以為有上帝?沒想到她說:我是擔心樹上有蛇會掉下來…」原來這一位不是故意打斷我的坦白,反而是呼應我的招認:如果一直害怕莫需有的東西,就會忘了害怕應該害怕的東西了。
所以,我們實在不應該再用鬼故事(或是警察)來嚇我們的小孩了;有人說,台灣人不是被嚇大的,我看這很值得懷疑:想一想,有多少人害怕得罪或刺激中國,卻不怕失了台灣的主權…糟了,怎麼弄到最後,還變成談論時局的新方法了?那就這樣吧,反正我也不怕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