close

脫胎換骨

 

◎朱台翔(人本教育基金會執行董事)

 

小傑(化名),二○○八年參加了人本舉辦的,第二梯的愛智之旅,也就是八月五日出發,到布拉格和德勒斯登的梯隊。

他十六歲,高一,在家休學過一年。幫他報名之後,小傑媽媽就到基金會找執行長喬蘭,說有些事情要讓我們知道。她告訴我們,兩年前,小傑被診斷出有亞斯伯格症。小傑跟班上同學處不來,玩遊戲,輸了,不認輸,翻臉要重玩,講不出來時,會打人;自己的意思被弄錯時,會打人,表達出來的,如果沒有被接受還是打人。


陪媽媽一起來的,是一位亞斯伯格症家長協會的義工爸爸,他在一旁不斷地強調,亞斯伯格症的症狀是:人際會有困難,情緒會暴怒,無法與團體相處,都很聰明,有自閉傾向…


喬蘭說,當時她不解,這位義工爸爸的角色到底是什麼,是來協助小傑媽媽的?還是來唱衰小傑的?譬如,當媽媽提到小傑會打人這件事,說到:「前幾天,他還打了人。」這位義工爸爸拉高了聲調問:「他打了誰?你說!」媽媽就以更小的音量,說:「打我!」


媽媽跟我們講完後,一再強調,不能讓小傑知道她跟我們講了這些,她怕小傑會生氣。她說,她真的很害怕。


她曾經跟小傑高一的老師說過,希望老師因為瞭解狀況,而能提供更多的協助,沒有想到,老師當著全班的面跟小傑說:「你也算是自閉症喔!」然後,跟其他的孩子說:「你們要知道,小傑是自閉症,平常,要多幫忙他。如果,他有什麼不對勁的話,要知道,他就是自閉症,你們不要太怪罪他。」


聽老師這樣講,小傑回家跟媽媽大大地發了一頓脾氣。隔了一陣子,就休學了。


由於是出國在外,為求慎重,我們會事先跟要參加梯隊的每個孩子面談。負責聯絡的基金會工作人員生慶說,在電話中,真的聽不出小傑有什麼特別的地方,而且,感覺他是一個很可愛的孩子。


我們約了小傑和媽媽一起,由青蘭和思妤跟他們談,青蘭是森林小學的主任,思妤是三重青少年館的館長,她們也是愛智梯的帶組老師。先跟小傑談,青蘭和思妤都覺得他沒有問題,在談話的過程中,不但很有反應,而且能參與討論。接下來,請小傑到外面,由我們跟媽媽談。這個時候我們發現,小傑有些不安,他不時會往裡頭探。後來我們請他進來,他說:「我想,媽媽一定有說我有亞斯伯格症,」他有點激動地說,「我不喜歡她逢人就說,干擾我的人生。」

經過討論,青蘭和思妤都認為,主要是爸媽不會和孩子應對,孩子過得很辛苦,不過,可以試試看,所以決定邀請小傑參加愛智梯,打算隔天通知他們。


就在他們母子離開後大約十分鐘左右,青蘭接到了媽媽的電話,媽媽說:「你們怎麼讓小傑知道,我跟你們說過亞斯伯格症的事?」那天晚上,她還刻意在外頭忙到十二點才回家,為的是避開和小傑單獨相處的機會。

 

起初,他說他撐不下去了…

 

八月五日,星期二,愛智梯出發。在機場集合時,小傑的帶組老師喬蘭發現,小傑不肯進到小組裡來,看得出來他有些焦慮,也有些緊張。喬蘭安慰他說,「慢慢試試看。」

八月六日,星期三,下飛機。坐車到威瑪,小傑在車上跟小小孩,一起打牌、聊天,互動得還蠻好的,並不像是一個不能與人互動的孩子。在威瑪,他很努力地與人交往,不過對於自己跟旁人有一些不太一樣,像是他不喜歡吃海鮮,會覺得不好意思,非常擔心自己與眾不同。


八月七日,星期四,也就是到布拉格的第二天,我們去舊城廣場。小傑跟喬蘭說,他沒有辦法了,他已經盡力了,他想要回家,可以嗎?他不斷地說:「我爸爸說對了,我只能撐一天,就撐不過去了。」

喬蘭說:「看得出來你的努力,其實,你跟別人的互動蠻好的。」小傑說:「跟自己的期待有落差。」喬蘭說:「你可以放鬆地享受,你比你原來的狀況已經好非常多了,跟人有聊天,有互動,你很不容易。只要放鬆一點,不要這麼用力,不然會太累。」然後又跟他說,其實個人的機票很貴,請他再試試看。

大部分的時間,小傑戴上墨鏡,站在小組的外圍。

傍晚,大家一起去超市買食物,小傑跟喬蘭說,「你們老師好厲害,好像都可以知道我要講什麼。」然後,拿藥給喬蘭看他吃的是什麼藥,也談到吃了藥以後的感覺。他說:「怎麼說呢?就像你所有的神經線都被切斷了一樣。你看我的手,現在摸起來是有感覺的,可是,一吃藥,感覺就都不見了,而且,會吃不下東西。」他又說,他的藥有兩種,圓的和長的,以前,圓的半顆,後來改成一顆。吃了以後,會變得比較專心。長的,是強力丸,藥效最強,吃了,會最噁心。

當天,回到寢室,小傑跟小小孩玩牌,玩得很開心。

接著他說,他想可以撐得過去…

 

八月八日,星期五,到布拉格的第三天,一大早,喬蘭去叫孩子,發現小傑渾身都是酒味,其他的孩子去吃早餐了。喬蘭幫他按摩,小傑跟喬蘭說:「對不起!」然後說:「如果不這樣,我不能睡覺。」

當天上午,一路上,小傑都跟著大家一起,走路,聽課,拍照。吃飯的時候,雖然很餓了,但由於吃了藥,會噁心,人很不舒服。

晚上,他又想要喝酒,去買酒的時候,在超市正好碰到喬蘭。喬蘭要他幫忙把水拿回去。走到旅館的門口,小傑說:「我真的一定要買酒,我沒有辦法睡,我一定要喝酒,才能睡覺。拜託你讓我買。」喬蘭說:「我不能讓你買酒,我們一起想別的方法,讓你好過一些。」喬蘭一直陪著他說話,拖到十點半,過了旅館關門的時間,才回寢室休息。

八月九日,星期六,到布拉格的第四天,去城堡區。早上,都沒有問題。下午,在舊皇宮,只知道一開始,是小傑想要拍一個女生,不知道是那女孩沒有聽到,還是女孩不願意,總之,小傑覺得人家拒絕他,看不起他,變得比較煩躁,說,要打電話給媽媽。忽然間,他話鋒一轉,跟喬蘭說:「我已經查出來了,我已經套出口風,知道是誰了。」

喬蘭問:「誰怎樣?」

小傑說:「我知道是誰在弄,不然,不會我一進去,大家就不講話,我現在已經知道是誰了。」然後說:「老師,拜託你,讓我用我的方式,來解決問題。」

「怎麼解決?」

「就是,我以前的方式啊!我會找我的朋友來處理。」

喬蘭問:「寢室裡,到底有發生什麼事嗎?真的有這些狀況嗎?說不定是誤會。」請他把事情弄清楚。

小傑說:「一定有,一定就是他,我已經問出來了。」


喬蘭說:「就算有發生什麼事,我們也可以試著用不同的方式來解決,好不好?」


小傑只是不斷地重複:「老師,拜託你,讓我用我的方式來解決問題,好不好?」


喬蘭說:「你如果問我,好不好?我會說:『不好!』」


小傑說:「好吧。」


但小傑還是不斷地說著,他要回家,要跟媽媽打電話。與媽媽說上話,他在電話這一頭說:「我要回家,我真的受不了了,這裡很無聊,一點都不好玩,人也不好。我很煩,我要回家。」媽媽請喬蘭聽電話,媽媽問:「我要怎麼辦?」喬蘭說:「他有一點煩躁,但是,已經表現得很好了。有機會,讓他留下來,可以鼓勵他。」


可是小傑仍不斷地說要回去。後來媽媽問:「老師,機票到底是多少錢?」喬蘭說:「聽他講一下,鼓勵一下。」媽媽說,她不知道怎麼辦?小傑把電話接過去,說:「我現在的感覺跟國中的時候一樣,我不能保證會發生什麼事。」隔了一陣子,又打電話給媽媽。最後,媽媽決定請喬蘭買機票,讓小傑回台灣。


一路上,喬蘭都在跟旅行社的人聯絡。同組的一個大男孩看在眼裡,事後,那個男孩跟小傑說:「最大的機會是買到後天的,也就是十一號的票回台灣,可是,我們十三號就要回去了啊。只差兩天,你何必為了這兩天,多花那麼多的機票錢?」


傍晚,小傑跟喬蘭說,他想他可以撐得過去,然後問:「我可不可以留在旅館就好了?」喬蘭說:「一個人,我們會擔心,一定要有大人。我要帶組,跑來跑去,只可能請朱朱幫忙,不過,這要開會的時候再商量。」


當天晚上,開會的時候,喬蘭轉述了一下白天小傑說過的一些話,我猜,任何人聽到了,都有可能會非常,包括擔心我們的責任等。不過,不知道為什麼,我就是非常篤定地相信,不要緊。

 

公園裡的談話

 

八月十日,星期日,這一天我們要坐車離開布拉格,到德勒司登。

一大早,在中庭吃早餐,小傑跑過來,蹲在我的椅子旁,好開心地跟我打招呼。我們約好,到德勒斯登以後,他只要跟組上課、吃飯,之後兩點半的時候,在聖母院門口見面,我和他去一個很特別的公園。公園離聖母院不遠,大概十幾分鐘就能走到。七月初,也就是愛智的第一梯時,我曾經去過,這過公園非常大,有好多又高又大的樹。

一進到公園,小傑好高興,他說,有一種很寧靜的感覺。閒聊了幾句,我跟他說,所有的老師都很喜歡他,覺得他很棒。他問我對於人跟人相處的一些看法。我說:「單獨是很美的一件事,雖然平常我跟人相處得還算不錯,但是,我更喜歡一個人獨處。」

很快地,他就告訴我,他有過動,也有亞斯伯格症,他有吃藥,吃藥會讓自己很專心。

儘管他說他有亞斯伯格症,我並不覺得,事實上,由一些小地方,像他可以跟小小孩處得那麼好,又可以很專注地看著我的眼睛說話,我就很懷疑他有什麼症。如果說他有過動,我是相信的。看來,他的情緒困擾,是來自因為過動所帶來的外界壓力,或者可以透過環境的改變,特別是媽媽的包容和接納,而改變的。

趁一個空檔,我跟他說,其實只要是跟人互動,都難免會有煩躁的時候,我把話題轉到自己的身上,我說,我的事情既多又雜,還好我有一些還不錯的、自處方法,讓自己可以不被一些負面的事情和情緒干擾。

說到這裡,我停了一下,問他:「有沒有宗教信仰?」他說:「佛教。」我說:「那好,我很喜歡,佛教裡面說的,禪定的三個步驟:把你的心帶回家,然後放下,然後放鬆。放下,就是把所有跟自己有關的執著的感覺都排開,像『你幹嘛那樣看我?』『你這是什麼口氣?』都是屬於執著;放下,讓自己不被這些無謂的念頭干擾。放鬆,是讓你的頭、腳、手、關節等,所有的部位都放得很鬆,就像撒在地上的沙,一粒一粒地,都自動地安頓下來的那種狀態。」

其實,我們才談一下話,我就發現自己好喜歡小傑,講一講,我跟他說:「你好棒!」他就會說:「還好啦!」

談到「我執」,我又順便多說了一些,我說,怎麼樣去除「我執」呢?把注意力放在別人的身上。我說:「這些年來,有一個經驗一直讓我忘不了,三十幾年前,我和先生去他同事家,參加一個聚會,當天有十幾個客人,先生等我下班,再一起過去,我們到的時候,大家都吃得差不多了。我才坐定,就發現,先生的老闆不著痕跡地,把桌上的菜,一盤一盤地挪到我面前。一直到現在,我都還記得他,因為,當時被充分地照顧到了。」

我說:「所以,要擺脫『我執』,不要被一些以自己為中心的,執著的念頭干擾,只要能夠抽身,站在別人的立場想事情,看看他需要什麼?不但我們不再有以自我為中心所帶來的苦惱,同時也會帶給別人快樂。」

小傑說,他跟小小孩相處沒有問題,但是跟同年齡的,就不太會,而且有的時候,覺得別人好像會認為他比較大牌。

我知道,他的困難是不太會主動表達自己的善意。於是,趁著我們坐在椅子上休息的空檔,我又講了兩個實驗,一個是,請三十幾個受試者看喜劇,大笑三個小時後,抽血檢驗,發現他們的免疫力提升。但是,一般人不太可能連著大笑三個小時,於是又做了另外一個實驗,請六個人分別在各自的房間裡,微笑三個小時,發現也有同樣的效果。

我說,讓自己經常保持微笑,不但人家不會覺得你大牌,人際關係比較容易建立,同時也能提昇自己的免疫力。所以,看到人的時候就要很開心,心裡想,又可以微笑了,又可以有機會提升免疫力了。

聽到這裡,小傑就把嘴角往上翹,然後,問我說:「是這樣嗎?」我就豎起大拇指,說:「讚,讚,讚,讚,讚!」也就是這個時候,我忽然發現,無論是我跟他說話時的心情、口氣,還是我的表情、手勢,都和平常跟小孫子說話時的一模一樣。小傑笑得好燦爛,說:「還好啦!」

談到,站在別人的立場,我說,「來,想想看,如果碰到一個人,你說什麼樣的話,會讓他覺得你是在關心他。」小傑好像完全不必想,就說:「你今天過得怎麼樣?」我用力地點著頭,他又說:「昨天,睡得還好吧?」又說:「你今天快樂嗎?」我說:「真棒!現在假想,你是我,碰到累了一整天的老師們,你要說什麼?」小傑說:「你一定很累了吧?」我說:「蠻不錯的,不過,聽起來,好像人家一定要很累才行。」他一句一句,慢慢地試,最後,他覺得「累了吧?」最好。

然後,我說:「給你一個功課,每天,按三餐,一次一個小時,在這一個小時內,刻意地跟人微笑,刻意地站在別人的立場,做一些使別人快樂的事情。很簡單,再說一遍:微笑!使別人快樂!記住喔,一天只要撥出三個時段,一次,一個小時就好了。」

 

arrow
arrow
    全站熱搜
    創作者介紹
    創作者 hef277 的頭像
    hef277

    人本。森林育

    hef277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(1) 人氣(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