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面說,一面聽自己的聲音…
接著,我又說了一本認知科學的書裡頭所提到的觀點,即使是強迫症,像是會不斷地洗手,都可以透過自己的意志力,重塑大腦,改善症狀。我跟小傑說,「如果你覺得自己不太會跟人互動,那麼,經常保持微笑,同時,做一些使別人快樂的事。只要有這樣的意願和意志力,過一段時間,自然而然,就能得心應手了。」
我發現,無論是我所說的觀點或是方法,小傑不但都能吸收,而且,也都有很好的回應。於是我又跟他說:「說話的時候,一面說,一面聽自己的聲音。這個方法的好處是,不會說贅語,不會說口頭禪,也不會離題。又因為一面說一面聽,自然地就會一面想。你在想,同時,也給別人想的時間,大家就會很喜歡跟你說話,慢慢的,你就會變成意見領袖。」
小傑好開心地試著,他說:「我平常說『謝謝,謝謝!』說得比較快,聽起來,好像很敷衍。現在,我說『謝謝!』,慢慢地說,就比較有誠意。」
接下來,他跟我說的每一句話,都是一面說,一面聽自己的聲音。雖然還是在練習的階段,但聽起來,相當的自然又好聽。
我很少碰到這麼有能力的小孩,我又跟他說了一遍:「讚,讚,讚,讚,讚!」我說:「你是這麼多年來,能夠把我所說的,立即做到的,最有能力的小孩。真棒!」我又連聲地讚美著他,他還是那三個字:「還好啦!」
小傑,每一次聽到我說一個什麼,他都會好興奮,好開心,這一回,聽我說了「一面說,一面聽自己的聲音」這個方法,整個人更是充滿了力氣,很歡喜地跟我說:「我今年十六歲半,等了十六年,終於等到了。」語畢,他又接著說:「如果,以後碰到跟我一樣有需要的人,我可以教他這個方法嗎?」
我猜,在平常偶爾就冒出來的負面情緒,會是他很大的困擾,於是我找了一個機會,跟他說:「如果,有負面情緒上來的時候,我們保持靜心、觀照,『看著它來,看著它停,看著它過去。』」
小傑很認真地覆述一遍,並且抄在筆記本上。接著,我又以比較白話的口氣跟他說:「如果,有一個負面的情緒來了,你就站在旁邊,看著它,跟它說:『回去!』」聽我這樣說,他就咯咯咯地笑著。
我又跟他說,想到的時候,就提醒自己:抬頭挺胸。好處是,吸進去的氧氣必較多,心情會愉快,加上面帶微笑,一面說,一面聽自己的聲音,哇!會帥呆了!
走著、走著,他突然問,「寒假的愛智要去哪裡?」過了一下,說:「奇怪,時間怎麼過得這麼快?平常,我都覺得時間過得好慢。」過了一下,又說:「我肚子餓了耶,平常有吃藥,都不會餓,現在,覺得餓了耶。」
在公園裡,我們說一說,走一走,坐一坐。每看到一個景,像是噴水池,貫穿公園裡的小河,他就好開心地去拍照,有一回,碰到公園裡的觀光小火車經過,我們等在平交道前,我跟他說,可以揮手跟車上的人打招呼,他就毫不猶豫地做了。等火車走了之後,他非常開心地,說,好多人跟他微笑,也有一些人跟他打招呼。
由於晚上在聖母院的廣場前有一場露天的音樂會,是一個相當難得的機會。儘管都很累,可是大家都決定要去聽。
離開公園前,我們去公園裡的餐廳喝了一下飲料,並且特別為他點了一客冰淇淋,小傑吃得非常開心。看看時間,已經五點鐘了,準備去跟小傑他們那一組的人會合。
我們走在公園外圍的道路上,兩個人都很開心,他說每一句話的時候,都是一面說,一面聽。我說:「回去,你媽媽一定認不得你了。」他說:「對,脫胎換骨了!」他也提到,出國前,爸爸說他:「只能待一天,就會想要回家了。」小傑很開心地說:「我要跟他說:『爸爸,你猜錯了!』」
就在我接連著的讚美聲中,小傑突然說,「國父革命九次才成功,我一次,就會成功!」
看到他,不但信心滿滿,興致又很高,於是我又教他,說話的時候,把每一個字都咬得圓圓的,也讓他試著說:「我家門前有小河」那一首歌的歌詞,練習嘴型的變化。
小傑說,從小他就很喜歡聽「家裡的森林小學」有聲書,當時他就覺得,「怎麼有這麼好聽的聲音?」聽他這樣說才知道,原來他是我的小聽眾,也難怪他對我有一種不一樣的情份。
心律不整的小故事
走在路上,迎面過來三個十幾歲的年輕人,每一個人的手上都拿著一瓶酒,我跟他說:「不要碰菸、不要碰酒、不要碰藥。」我所說的藥,當然是指,「嗑藥」的藥。他說,他不抽菸,酒只有喝一點點。由他回應時的誠摯的表情,我知道,儘管我們才相處了幾個小時,他卻對我有很深的信任,我相信,以後,他真的不會去碰這三樣東西。
或許是都太開心了,走著、走著,我們竟然迷了路,走到相反方向去了。小傑完全沒有情緒,我撥了電話,請他跟喬蘭說,我們會晚一點到。
在一旁,聽他跟喬蘭的對話,不疾不徐,有條有理的,唉呀!還真是好聽呢。不過,對於讓他繞了路,我還是有些過意不去,他卻非常開心地說:「我的腿還可以撐一陣子。」
最後,他問:「那,你認為,在家裡都不出門,當一個宅男,有沒有什麼不好?」
我說:「其實,我蠻喜歡一個人過自己的。因為單獨的感覺真的很好。不過,從另外一個角度來看,一個人透過跟別人在一起,可以發展自己的思維,像我現在跟你說話,在還沒有說出來之前,我並不知道我會說這些,也就是說,透過跟人說話,一個人可以發展他的想法。笛卡兒說過:『我思,故我在。』一個人的存在價值建立在他的思考之上,而跟人互動,會讓人發展思維,讓他更有價值。所以呢?單獨是很美好的,可是,有跟人互動的機會,對一個人來說,也很重要。」
當天晚上,所有的老師都發現了小傑的轉變,老師們的形容是,小傑很快樂,很主動,很自在。有的老師說,實在是太不可思議了,也有老師說:「朱朱根本是有魔力嘛!」
八月十一日,星期一,早上,碰到和小傑同一個房間的帶組老師生慶,我問他:「小傑還好嗎?」生慶說:「昨天回到寢室,才一轉身,就聽到他打呼的聲音。今天早上,八點多了,還沒有起床。」看來,他昨天是夠累的了,光是跟我走,就走了四個半小時。
八點多,去叫他,我跟他說:「吃藥,吃最輕的,不要吃強力丸。」他說︰「好。」問他今天有什麼安排?沒有想到小傑說,他想一想,還是跟喬蘭那一組的一起出城。明天,再跟我出去。
找了一個空檔,我跟他說了一個我的經驗。
我說,五、六年前,有一陣子,發現心臟跳得很不規律。看醫生,醫生說的第一句話是:「心律不整,不可逆!」我問他「不可逆」是什麼意思?他說:「就是不會好啦,只有靠藥物。」聽他那樣說,當時,覺得天都要塌下來了。
我又換了一個醫院,找了一個蠻有名的醫生,醫生直接開心律錠給我吃。那個時候,電台的節目是黃昏六點鐘,現場的。不管有沒有吃藥,每天到了下午四點多,心臟就開始亂跳,醫生聽了,二話不說地,就加了抗焦慮的藥給我吃。吃了四、五個月,不要說別人了,連我自己也都沒有辦法相信,我是一個需要吃抗焦慮的藥的人,事實上,我並不焦慮啊,但也搞不清楚狀況,就吃嘛。
那個藥的副作用是,很容易昏睡,聲音變得沙啞,而且,臉孔好像不聽使喚,有的時候,明明想笑,整張臉的肌肉好像不歸我管,竟然笑不出來。還記得,那一年的愛智是去威尼斯,有一天,我在威尼斯的青年旅館照鏡子,嚇了一大跳,我沒有辦法相信鏡子裡的人就是自己,怎麼那麼醜?沒有表情,沒有生機。我很清楚,自己被藥物控制了。從那天開始,我就不吃抗焦慮的藥,發現狀況不但沒有變得比較壞,反而覺得人自由了,不過,當時,我還是有吃心律錠。
有一天,去做運動心電圖,那位護士認識我,建議我學打坐。她說,她先生也是心律不整,打坐之後就完全好了。
從那之後,我積極地找打坐的地方,一直找了半年多,到隔年的四月,在住家附近的公園,看到一些人在練法輪功,我就跟著練。當時,有一位七十幾歲的老先生,說,他一直有高血壓的毛病,練法輪功的第三天,血壓就正常,從那天開始,四年多了,都沒有再吃過降血壓的藥。聽他那樣說,我也就在練法輪功後的一個星期,不再吃心律錠,一直到現在,心臟完全正常,健康檢查,也沒有心律不整的現象了。
我跟小傑說,我的心臟病,專業用語,是屬於「心因性」的,不是「器質性」的,也就是說,跟心臟這個器官沒有關係,而是跟情緒、跟壓力有關。而這種跟情緒、壓力有關係的症狀,其實透過意志力,是有辦法自我控制的。所以可以的話,我們盡量不要吃藥。
最後他說:「我一定要跟所有的老師說,認識你們,真好!」
八月十二日,星期二,是最後一天了。昨天就聽說,小傑打算今天一整天,和我去舊城。吃早餐的時候,遇到明強,明強在德國拿到博士學位,是這一梯的隨團顧問,他說,中午要和喬蘭組去吃好吃的,下午再一起去衛生博物館,他可以單獨陪小傑,問小傑願不願意。小傑很高興地答應了,也就是,早上我陪他,下午明強陪他。一大早,我又特別跟他說:「今天不要吃藥。」他說︰「好。」
我們一早就去了舊城,由於有上一次迷路的經驗,小傑一路上很認真地帶路,有的時候我只顧說話,他就會適時地提醒我,應該往哪個方向走。
小傑對美很敏感,衣服隨便搭,穿在身上都很好看,對好的景致也很敏感,他帶我走的路線,幾乎都會讓人眼睛為之一亮,我就會豎起大拇指,跟他說:「讚讚讚!還好有你帶路,不然,我都不會發現有這麼美的地方,怎麼這麼厲害啊!」他就又會有一些靦腆地說:「還好啦!」
坐在易北河的河邊,我很正式地跟小傑說:「跟據我這麼多年的經驗,你根本就沒有亞斯伯格症。你的情緒困擾,是可以自我控制的。」這當然是一個很大膽的說法,不過,我真的這樣認為。我判斷他的情緒困擾,一部份來自過動症,一部份來自於沒有被善待。蘇珊坎蓓爾做過的研究顯示,即使是基因決定的過動症,也都可以因為後天的教養態度好還是不好,而改善或惡化。
我跟小傑這樣說,其實,也意味著我打算在日後挪出一些時間,不時地與小傑和他的爸媽談一談。我跟他說,回去之後,喬蘭或我,會跟媽媽談,他聽了很高興,我也給了他我的電話號碼,跟他說:「如果有任何困擾,可以打電話給我或是喬蘭。」
接著,我們去聖母院附近的歷史牆,牆旁邊,有好多觀光客,我說:「給你一個功課,跟十個外國人打招呼。等到他們的眼神到你這個方向的時候,你就微笑地跟他們說:『Hello!』」
小傑真的做到了,並且,還去跟一位穿著白紗禮服,義賣東西的女孩說:「You are so beautiful!」
離跟喬蘭碰面還有一點時間,我們進到聖母院轉了一圈。離開教堂時,小傑先一步地走在比較前面,站在教堂的木門旁邊,幫大家把門扶著,先後,大概有十幾個人經過,等到後來,有一位男士上前接手了,他才離開。所有的動作,是那樣地流暢,那樣地發自內心。
想到小傑的媽媽,想到陪著媽媽到基金會的,那一位亞斯伯格症協會的義工爸爸,想到小傑的醫師,我不知道,如果他們看到現在的小傑,會有什麼樣的反應。小傑服了好多年的藥,是不是真的有那個必要?我並不知道,但是我很清楚,我那位心臟科的名醫確實是相當輕率地就開了抗焦慮的藥,我也曾非常「尊重專業」,可是,事實證明了那些都是不必要的。
所有看到小傑這樣轉變的老師,在第一時間的反應,幾乎都認為是我太厲害了。事實上,我所做的,只是教小傑一些方法,透過這些方法讓他跟人互動。我毫無保留地教他,他照單全收地接納,那是建立在我對他的疼惜,以及我們彼此的信任。
看著站在聖母院木門旁的,臉上泛著亮光的小傑,想到就在之前,我們坐在河邊的樹下,他跟我說的幾句話,他說:「最後一天了,還真有一點捨不得呢!」過了一會兒又說:「我一定要跟所有的老師說:『認識你們真好!』」然後,轉身跟我說:「老師,謝謝你!」
後記
◎朱台翔
八月十四日,我們回到台灣。隔了幾天,我與小傑聯絡,他說,到目前為止,他都沒有吃藥。而且,人快樂得不得了。
我們隨便聊,我並沒有問他,玩不玩線上遊戲,就直接說了電玩與β波(興奮波)之間的關係,我說,如果一個人經常玩電腦、線上遊戲、看電視等,那麼,他的β波就會和老年癡呆的人的一樣。
八月二十二日,又跟他聯絡,他問我,怎麼樣才能聽得到我的「教育新航線」的節目?我說,可以上網聽。他沒有搭腔,我又說了一遍,沒有想到,他竟然說:「我現在已經,盡量不上網了,你上次說了以後,我就… 」
我一直跟他說,「好棒!」他很開心地說,「還好啦!」
八月二十三日,晚上八點多,我跟小傑聯絡,媽媽接的電話,說,小傑去打球了。這是我第一次跟媽媽說到話,媽媽說,看了我寄過去的有關小傑的紀錄,她感動得都哭出來了,她一直謝謝我們。然後她說:「覺得小傑變了,這一回,我也要跟著他一起改變。」媽媽說:「小傑一直要試著用您的方式。他真的變很多。」
媽媽舉了一個例子,她說,有一天,小傑的脾氣又上來了,很大聲地對她說了一句,沒有想到他立即轉身,走出房間。再回來的時候,指著自己的臉,問媽媽說:「我這樣,臉,可以嗎?」
媽媽說:「剛剛很兇,現在,還好。」小傑又走出去,再回來,問她說:「媽媽,現在的臉,這樣,可以嗎?」媽媽說:「我好喜歡你這樣的臉。」小傑笑開了,說:「這是朱朱教我的。」
過了一個多小時,小傑打完球回來,打電話給我。我問他,這幾天,有沒有為別人特別做些什麼?
他說,會跟媽媽說:「你太累,辛苦了!」如果是朋友,他就會跟他們說得比較多,譬如在社區裡,平常一起打籃球的,國小的同學有兩三個,國中的同學有七、八個。小傑見到他們,就會問:「你最近過得好不好?」也會說:「你最近有沒有怎麼樣?好康的,分享一下啦!」
小傑說:「聽我這樣說,有些人會傻掉,因為我從來沒有講過這些話,他們就會傻掉幾秒鐘,不知道怎麼回答。然後呢?有些人就會不知所措地說,『我過得很爽啊!』我就會說:『你都說你很爽。爽什麼,講出來,給大家聽,讓大家一起爽啊!』就說得很直接啊。」
他說,接下來就開始聊了,說他們自己交的女朋友,或是說班上誰交了女朋友,或是說,高中這一年發生了什麼事。
他也會跟女生說:「高中過得怎麼樣?有沒有男朋友?」類似這樣的話。
聽他說到這裡,我說:「好棒!」他說:「還好啦!你有教我,我才能做到這種程度。」他接著又說:「同學很開心,媽媽很開心,以前,幫過我的那些貴人,像媽媽學佛的地方的那些人,還有醫生、小學老師,他們看到我,都很開心,覺得我講話不會那麼衝,大家,包括鄰居都很願意跟我聊。他們一開始都說:『咦?怎麼感覺你變了?』我說:『還好啦!還沒有很好,我還會變得更好。』」
接著,小傑又說:「自己感覺,有的時候,情緒激動起來,比較high,講話還是很快,咬字還沒有辦法像你那麼清楚,談話的內容也不是很豐富,跟人說話的時候,一開始接話,還不是接得很好。我覺得,我還要更好,更向上。」
被我問到「你都不會有情緒嗎?」小傑說,「還是有一些零碎的事,碰到的時候,我就用你的方法:『看著它來,看著它停,看著它走!』用了之後,就可以穩定下來,再去想解決問題的方法。」
八月二十五日,晚上七點鐘,我正在開會,接到小傑的電話,他有些委屈,有些無奈,卻又是一口氣地,急急地說著:「我媽媽要幫我配眼鏡,她只給我三千多塊,你知道啊!我都是要配最高檔的啊!她就說:『那—,我去想辦法,』她這樣講,我很有壓力耶,我就會一直想到,而且,我還有一副眼鏡可以戴啊!」
我問:「你要配的,多少錢?」「七千多。」我說:「那好,我帶你去配。」聽得出來,小傑那邊的情緒立即和緩了下來,我說:「我先生的公司是做隱形眼鏡的,跟大的眼鏡行都有往來,保證幫你配到一副又便宜,又高檔的眼鏡。」小傑:「耶!我要黑框的。」「沒問題,你要什麼,都可以。」「可是,我九月一日以前,就要。」「後天晚上,就去配。」「耶!」
接著,我說:「你需要幫忙,媽媽也需要幫忙,你身邊,有我、有喬蘭、有生慶幫你、支持你,可是,媽媽周圍沒有人可以幫她。她會想到要幫你再配一副眼鏡,會站在你的立場想,你也可以站在她的立場想啊。她需要幫忙,你可以幫她。」
我們又約了一下到時候怎麼碰面,最後我說:「眼鏡是小事,很容易解決,千萬不要為這種不重要的事,影響到你的心情,你的情緒。保持好的心情和情緒,對你來說,才是最重要的事。」
電話結束後,開始盤算,原本在那個時段已經跟人有約的,可以調到什麼時候。目前,小傑排在第一位。